天辰|唱“大戏”——解放区纪事
天辰快讯:
一
时云空从前街“德生福”老号买了一斤核桃酥回家,想起糕点铺伙计刚才透露出的一个消息:“大街西头古戏楼要重新开锣了,刚刚打扫过,正在排三天的戏码,庆祝抗战胜利……”他也想去看看,征求爹妈的意见,爹时希三没表态,妈时齐氏作主了:“去看看吧,我也爱听戏,看是大戏还是小戏,戏码是啥。”她说的大戏,指的是京戏;小戏,指的是地方戏。云空全明白,一高兴,出门就是一溜小跑。
他来到东西主干大街,老远就看到那高耸的古戏楼。在他的眼中,气派可真够大的。别看都在本镇,但因这几年一直没开台,他也很少到这边来,这回可看了个仔细。
戏楼坐南面北,前面的空场好大,约有四亩地的面积,全用磨盘石铺砌,可见当时的工程很不简单。看场两边是敞着的,只有北面是全封闭,为的是与大公路隔开。封隔的界线是一道砖砌的花墙,上边是铁棘子,分明是为防攀爬。其实在外面透过花墙的孔隙,远远地还能看戏。怪不得云空早就听岳润二舅说过:“咱们十里镇的古戏楼,别说在本县数一数二,在整个登州府也找不出几座来。”
云空向戏楼走近,看这意思是诸事齐备就等开锣了。戏台上,左右的“出将”“入相”门帘都挂上去了。戏台两侧有木质的金字楹联,虽说年头多了有些剥落,却还是能看得清的。上联是“笙管筝笆生净旦末鸣世”,下联是“文武昆乱喜怒哀乐啸云”,横批是“天地古今”。再往前近看,戏台右边挂着一块黑板,贴上去的红纸公布了这次开戏义捐的全镇“八大家”名单:天辰娱乐注册
张锦阜 北海币三百元
马洪波 北海币二百元
吕沛丰 北海币二百元
德生福(薛继恒) 北海币一百五十元
聚泰兴(章占钧) 北海币一百二十元
天成记(陈国才) 北海币一百元
韦家大客栈(韦仲懿) 北海币一百元
文华书局(李洪谦) 北海币八十元
时云空看了,心想:“以往的‘八大家’总是少不了朱三爷朱泌泽,这次怎么没有他的名字?是他不肯捐助,还是人家不要他的捐款?”正纳闷儿,从后台的小铁梯子下来一个细高个男人,一看,是新校董之一、村农会会长梁臣大叔。他一见时云空,先问:“是不是来找你岳润二舅?”
“是呀,我想问问他戏码,俺妈叫我来问的。”云空毕竟还是个孩子,竹简倒豆全说了。
“他就在后台,跟吕镇长合计事儿,你去看看吧。”
“我能去吗?”
“去看看有啥?没问题。”梁臣也学会了些新词儿。
云空蹑手蹑脚登梯进了后台,岳润二舅瞥了他一眼,也没说话,仍然和吕沛丰在“碰”节目。吕是敌伪时期的老镇长,他家还经营着一座大药房。这个镇长有点儿特殊,前些年明面上为城里的敌伪办事,暗地里“勾通八路”,夜里常给南山抗日根据地送粮食和药品,所以“光复”后人民政府虽免了他的镇长,也没把他怎么样,也没动他的商号。这不是,这回为庆祝抗战胜利演大戏,农会会长梁臣提议,还让他出头张罗着。天辰娱乐注册
这时,云空的目光一扫桌面,白纸上写了好多戏名,有的反复涂抹过,但最后剩下的好像是确定了——
第一天:《天女散花》《苏武牧羊》《龙凤呈祥》(甘露寺、回荆州)
第二天:《小放牛》《花子拾金》《群英会》
第三天:《拾玉镯》《望儿楼》《千里走单骑》(挑袍、过五关、古城会)
看来,所有的戏码都是“大戏”(京剧),而且都是聘请烟台市的戏班担纲,只有中间的三出由本镇票友出演。可是吕镇长还不大放心,皱起眉头问岳润:“《望儿楼》这出老旦戏挺吃功夫,韦家大客栈女掌柜可没听过她的活儿,能顶得下来吗?要是唱砸了,咱们俩可承担不起呀!”
岳润何尝没有这份顾虑,可是他说:“镇长大人有所不知,女掌柜昨天还跟我叫板,说若是不叫她上台演戏,她就退出‘八大家’,款也不捐了。”
吕沛丰叹了口气说:“要不就这样吧。好在如今延安和重庆都号召国民要精诚团结,那咱们就团结一下这位摸不透的女掌柜吧。”
看样子戏单子算是最后定下来了,时云空没有忘记妈给他的任务,要他把戏都打听清楚。别看母亲没读过书,可是爱听戏,姥姥和姥爷在世的时候,就常带着自己的儿女到处赶草台班子听大戏和小戏,甚至有时吃不上饭也不在乎。母亲今天爱听戏,也许还有点儿遗传哩。天辰娱乐注册
云空这时也不打招呼,悄声地溜出后台。他想大人的事听多了也不合适,回去告诉妈妈戏码不就得啦!
二
开戏第一天,由戏班有名的男旦小姜演的《天女散花》,乡亲们全都看花了眼;“大饱学”王达汉老师的《苏武牧羊》,也得到大伙连声叫好。时云空听懂戏的人评论说:“有马派的味儿。”第二天,戏班演的全出《群英会》也挺棒,人说里面的周瑜演活了,本镇的“热心人”齐岳润票的《花子拾金》,逗得大伙笑不绝声,说热心人又变成了“逗死人”。
却没想到,第三天头一出戏《拾玉镯》刚演完,天上就响起了几声炸雷,乌云从四下里抢了过来,但看样子还是要接着唱。本镇韦家大客栈女掌柜韦仲懿扮的角儿已经亮相,大雨点子却像铜钱似的砸了下来。观众已开始不稳,好像又恋恋不舍。这时,吕沛丰的老闺女(最小的女儿)吕冬兰一看这情势,撒腿就往家里跑,因为爹叮嘱过她:“如果发生了情况,就回家告诉我。”她一想,这么大的雨,可能搅黄了一台戏,还不算是“情况”吗?
果不其然,吕沛丰一听女儿诉说,竟不顾近几日血压蹿高,当下找了一把油伞,毫不迟疑地对大药房经理堂弟沛霆说:“既然有特殊情况,我得去看看!”吕沛霆一听有些不解:“你既然不是镇长了,这事与你有什么相干?”吕沛丰回答很痛快:“我的演出组委会主任还没撸呢!”说着,冒着大雨就往外走。冬兰追着他:“爹,我和你一块儿去。”爹拍了拍女儿的后背:“雨太大,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,我去看看就回来。”他蹒跚地下了药铺二十八级高台阶,那发胖的身影迷蒙在雨雾里。天辰娱乐注册
连吕沛丰自己也不知道咋来的这股子劲儿,很快就跑到东西大街的西头,这时不少乡亲有的手捂着头,有的脱下上衣蒙着头,从戏楼前的场院撤出,但也有部分戏迷贪恋地慢慢挪着脚步,两眼仍然望着台上……唯一顾不上看戏的是农会会长老梁,他紧着在维持秩序,防止踩踏,他自己已被淋成个“水人儿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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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,客栈女掌柜韦仲懿仍然站在台前,着戏装彩唱,老旦的声腔虽不算太地道,却在雨中也不慌乱——
听谯楼打罢了初更鼓响,后宫院来了我窦氏皇娘。
宫娥女掌灯亮望儿楼来上,我这里推纱窗盼儿还乡……
吕沛丰平素对这个“娘儿们”很有看法,觉得她在见过世面的背后,心术不正,可这时他也不得不承认:这个女人的确不那么简单,很有点儿处变不惊的气概。天辰娱乐注册
雨下得越来越凶,在戏楼前檐上爆起水的雨弹,场院磨盘石的接缝处都形成了水流。吕沛丰手中的雨伞快撑不住了,水流粗野地迸溅到他的身上,衣服打湿了,好像也浑然不觉,双目凝然地注视台上。一些乡亲见老镇长不走,本来想离去也忍住不走了。
说来奇怪,当韦女掌柜勉强唱完退下场,雨势也陡然减弱,天上的乌云仿佛被什么神手撕开了,不再那么厚实。而当大轴戏《千里走单骑》开始,“关公”内唱一起,留下来的观众立时就赏了一个碰头彩。接着马童一个筋斗翻出,“关老爷”出场与马童组成一个立马竖刀的亮相造型,下面的喝彩声好像把雨也吓跑了。这时,撤走的观众复又纷纷回来。
连平时不信鬼神的吕沛丰也琢磨不透:为什么韦仲懿一出场就大雨倾盆,地动山摇,而《千里走单骑》一开锣,便云止雨收,场上复归如初,是一种所谓的巧合,还是有什么难测的玄机?
吕沛丰早就听说:唱关公的这个演员,是这一带城乡唯一能唱“老爷戏”的名角,曾经拜过红生泰斗林树森为师。
眼下,戏又有序地演了下去,吕沛丰心里也觉泰然。他没注意,岳润在台角那边发现了他在下面,便紧忙赶过来说:“老镇长,你这几天不来,我都麻爪了,今天你好歹来了,老天又下暴雨。”他说着,侧身冲着正从后台边铁梯下来的韦仲懿对吕沛丰说:“谢天谢地,雨总算停了。”天辰娱乐注册
吕沛丰也意味深长地应和着:“不管怎么说,这场戏算是演下来了。”
岳润又恢复了他惯常的诙谐:“也许是关老爷保佑吧!”
“谁知道呢!”吕沛丰如释重负地打了个哈欠。
这时,天上的乌云被无形的大手拧干了,只有微风将树上残留的雨珠,挥洒在余兴未尽的观众脸上和口唇上……
三
一年后。
这是十里镇自日伪手中解放后第二届同乐会,有好事者把它叫做“戏剧节”。镇政府助理兼十里镇党支部书记,同时也是南村村长刘玉柯主张“低调”,不必大事张扬。毕竟是在战争期间,毕竟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,就在一百几十里之外的西南方向。还是限制在自娱自乐的范围,但不乏喜庆气氛。
十里镇所辖六个行政村都参加了,而且或多或少都出了经费。这次不同于日本投降后的第一次举办,那次是由本镇的“八大家”出钱,经过土改,情况已有所变化,完全是由群众自愿奉献,积少成多,不仅限于本镇,这样对每个村来说都不构成负担,符合刘玉柯所说完全是自娱自乐精神。
安排的节目都属于中华国粹之一的京剧,演出地点仍在镇西头东西大街的南侧大戏楼,时间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,而且只有一天,没请外地戏班,皆由本镇“名票”担纲。戏报在正月初十即已贴出,戏楼前还挂出红纸写的大牌子——天辰娱乐注册
《空城计》——主演王达汉
《钓金龟》——主演韦仲懿
《卖油郎独占花魁》——主演齐岳润、郭凡
说到节目安排,还发生过一些小插曲,最突出的一桩是,韦家大客栈女掌柜争戏码这件事。本来,原中心小学校长、现为副镇长高狄戎和同乐会主事齐岳润,将她的《钓金龟》安排在第一出“帽戏”。韦仲懿为此找到了他俩“摔耙子”:
“我募捐掏了拾元北海币,为的嘛?不就是为了买个乐子嘛!不由着我的意就是一个子儿不掏又有嘛错?岳润,你当了北村村长还这样不够意思,你把你自己的戏码安排在大轴就弄我去垫活儿,这叫嘛事儿呀!”
高狄戎颇费唇舌掰开揉碎地跟她解释,她还是要闹。这时,“大饱学”王达汉听说此事,专门赶过来甘愿让位:“这样吧,我唱帽戏,没问题。”
王达汉不仅在学校,就是在整个十里镇街面上也很有些威望。他一让戏,韦仲懿便不好再说什么,厚着脸皮解嘲说:“‘大饱学’第一炮,我来第二炮,叫外面的老少爷们儿看看,咱十里镇不用请戏班,凭自己也能挑起来!”
王达汉的《空城计》是他的拿手好戏。“大饱学”的绝招还在于能模仿多派老生的唱腔与道白韵味。他主要学的是高(庆奎)派,但也能兼演余、马、杨、言派戏,更不必说是老生的宗主谭派了。他这次就决定:开头的一段西皮原板“两国交锋龙虎斗”,用的是谭派唱腔;而那段脍炙人口的西皮慢板“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”,用的是余派;另一主要唱段西皮二六“我正在城楼观山景”,却又改用了言派唱法。这倒不是在有意炫耀票友的演唱技能,实在是因为十里镇这一带“大戏”根基之盛,懂戏的人很多,这样有意变换唱腔也丰富了自娱自乐的功能,将春节的气氛熏染得更加浓郁。天辰娱乐注册
果然,正月十五那天王达汉先生一炮打响,乡亲们说:“‘大饱学’果然名不虚传。”外乡人都说:“十里镇的票友都这样才艺出众,可见这座千年古镇文化底蕴太厚啦。”
接下来,韦仲懿扮演的康氏一上来,那段有名的“叫张义我的儿啊”二黄原板,很有点儿多爷(李多奎)的高亢刚劲的韵味,立马就赢来了叫好声。熟悉韦家老店尤其是这位女掌柜的大街上的人,对这位有些兴辣刁顽的女人本来印象欠佳,但十里镇的乡亲有一种包容的心地,一段好唱腔使人们暂时忘却了她的种种“不咋的”,而高兴得眉开眼笑。不过,对这个节目的安排也有些负面的议论:为啥康氏的儿子小张义这个丑儿,非得让女掌柜的老爹韦居正来演不可,难道堂堂的“大戏之乡”十里镇还找不到这么个“底包”配角?原来,这一带的老百姓有此讲究:戏班搭配角色也得注意一些,尽量不要使生活中的女儿去演舞台上的亲娘,生活中的父亲去演舞台上的儿子;还有亲兄弟演父子,亲兄妹演夫妻,等等。最后,牵动了十里镇党支部书记、南村村长刘玉柯出来圆场说:“一些旧的说法今天就不要太计较啦,要把现实生活和艺术舞台分开对待嘛。”天辰娱乐注册
《卖油郎独占花魁》在排演过程中,也有一些周折。这出戏以前也曾在春节同乐会上出现过,只是在街头上演出,卖油郎自然非岳润莫属,这是当年他从关外带回来的口头“剧本”。演花魁的是南旺村小时候在北平住过的男旦票友“黄毛”。乡亲们都说岳润把卖油郎演活了,而“黄毛”比女人还女人。可最近“黄毛”这个游手好闲的浮浪子丑闻不断,与他姑父的遗孀小婆还有小婆的女儿都有染而被曝光,他东躲西藏居无定所,不可能也不准许他在舞台上露面了。正在缺人之际,吕家向荣大药房的二儿媳、助产士郭凡自告奋勇出来“救场”。原来她在青岛上学时就喜欢唱戏,以她的灵慧三四天时间就掌握了花魁这个角色的道白和少量唱词儿。好在这出戏的主要角色是卖油郎而不是花魁。但在离演出还有三天时,岳润家玉娥婶子忽然意识到:“咱们和胖镇长都是同辈,他的儿媳是晚辈,这样在台上配对儿,人家家里——公公、丈夫是不是乐意?你自个儿不在乎可不成。”岳润一想,孩子她妈的提示也有道理,就把这事儿对现任副镇长高狄戎说了。高狄戎说:“这没关系,我可直接征求沛丰爷俩的意见。”他登门一问,沛丰的二儿子志发很爽快地说:“说书唱戏嘛,为的是乡亲们过年乐一乐,又岂能当真!再说岳润二叔都是正支正派的好人,没问题。”吕沛丰的回答更意味深长:“狄戎老校长,你回去告诉岳润兄弟,叫他把今年的同乐会办好,演戏善始善终,其他什么都不要想。不是我考虑得多,今年过年办了,今后几年之内恐怕没机会再办了。”吕沛丰始终在潜意识里对时局有种深深的忧虑。天辰娱乐注册
这样诸事齐备,只欠东风。也算幸运,只因为头年八月中秋天色倍儿好,今年正月十五也是艳阳高照,没有“雪打灯”的迹象。三出戏演得都很成功。韦家大客栈女掌柜由于王达汉的慷慨让戏,她和她老爹演得也很上劲。花魁一角,虽是仓促上阵,但郭凡这位知识女性悟性极好,即使忘了词儿也临时应对自如,甚至比原来的老词更好。岳润对此也很满意,绝对没有砸锅。散戏后,十里镇六村的乡亲仍有些恋恋不舍,只觉得一天的戏太短,要是能演三天才过瘾呢。农会会长梁臣就鞋底上碰掉烟锅的烟灰,说了句:“会的,将来会的。”天辰娱乐注册
然而,就在西南方的远处,响起了隐隐的炮声。怎么连大年正月十五也不消停。时云空尽管才上小学五年级,也经常注意报纸上的时事消息:从潍县出动的蒋军第八军李弥部,在侵占昌邑、掖县之后,还有继续试探前进的迹象……
此刻,岳润心里也在想:老镇长吕沛丰到底是经事多,有预感,也许这真的是大战前的一场“大戏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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