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辰|寂静的山林

早年看秋天，繁花似锦，色彩多姿，人间景象，竟是饱满的泼墨，一路挥洒下来，连心里的欢悦都多了几分。落叶从众树掉下，头上飘的，衣上沾的，脚下踩的，像小孩得了好处，明明是寻常，偏憋不住要笑出来。人年轻是见不得一顶点好的，太喜骄傲和得意，以为千山万壑，也不过眼前这点小打小闹的过场，自己人年轻，是要用意气担当的，结局虽不大圆满，到底是要挺过去的。只是，许多时光后，才发觉，年轻时的得遇，不过一些小枝节，小欢喜，小悲伤，连爱情都是小情小调，哭，都捱不过一夜。

秋天，于年轻来说，是一个圆满的季节，那些饱满下的干瘪、消失的前兆，死亡的影子，所有暗藏着的，即将缓慢地凸现出来的衰败，都被忽略，眼前，只有这由绿到红、到黄的壮烈的叶，从山头一直披到山底。松树照样是绿的，因其不变，而觉呆板不入列。那些小花草，在夏天茂盛地开放出来的卑微样子，原本就是难入眼的，此刻它的死生成败，亦不被纳入话题。欢欢喜喜，甚至是张狂热烈的，秋天的华美，像一幅壮丽的图画，它是要停驻的，不走，不死。

所有这些年轻想愿里的虚妄，在时间的推移中，会渐渐削弱。这也是生命常态，对于年轻来说，永恒，不过一个词语，它跟消失，是一样的，它们之间甚至没有大的区别，年轻，过得是这个“轻”字，轻薄，轻巧，轻佻，轻盈，因其轻，一切在眼中变得轻描淡写，来就了，去就了，也没定性。所以年轻人的秋天，是没有“愁”这个字的，他们喜的眼下，丰盛，满，在。天辰娱乐平台注册

许多年后，年轻人也会老成我这样子，早早穿了厚衣服，下午喝姜茶暖胃，感觉秋天的冷意，一点一点地袭入皮肉，骨头，在最红火的颜色堆涌一处的秋天里，开始疼。我亦曾年轻，亦喜秋的壮烈，连萧瑟都喜，那点残酷和消亡，于我的新鲜不亚于恋爱一场，全部投入，不计后果的给，贪着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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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秋得了一本《全唐诗》，差不多是抢来的，连同书抢来的还有那个人。现在想想，人与物是没可比性的，人有心，有思想，有意识，还有虚荣，所以人会离开，而书不会，如果你不弃，它会把一生都交给你的。但可笑的是书不承诺，发誓言，却要守你长久，而那个人，呵呵，恋爱中的人总是千篇一律，说些山盟海誓的话，最终都是要随风化了的。我现在可以哼唱《上邪》，那时连这个“邪”都要念错的，他亦背给我听：山无陵，江水为竭，冬雷阵阵，夏雨雪。所有画面都像虚幻朦胧不可及，连面前的秋，都变得无关于己。明知季节跟年龄都是身外事，却是连身内都无法确定，要什么，给什么，值得与否。只是贪着那点年轻的骄傲和蛮横，要得树树秋色，山山落晖。我在扉页上写下：世事错迂回，与君永相望的句子，倒也一语成谶，把个原本清朗干净的爱情故事打入永劫不返之所。但《全唐诗》还是被我占为己有，每次读到“雨色秋来寒，风严清江爽”，便会想念那么洁色的情意，若秋天逝去，冬来到，好时光消失，老境残境的胁迫。好的坏的都会远去，面前的，即将到来的，明天的，依旧迷一般呈现。天辰娱乐平台注册

秋天就是一个迷吧，它所有的灿烂和消亡都在证明着这个迷面的成立。它寂静、缄默、倾箱倒箧而视死如归的形态，让人沉浸又试图挣扎。刚才的夏阳和热浪依旧在，而须臾间，面前就是清冷的秋色，道路，桥梁，山峰，河流，都涂了一层暗暗的青色。这点青，便把秋天染冷了，寒了，颓废了，也苍老了。我越来越经不得尘起，那些灰尘，连同它们挟裹的行将绝迹的细小又庞大的物质，让我流泪，打喷涕，哮喘，这是许多年积攒起来的秋天于我的惩罚，亦是我屡战屡败的败局。生命如此脆弱，连惯常里的生存境况都会引发一系列的病状，而我的活，却又证明着生命的顽强。人是要经受了所有爱，所有恨，所有得，所有失，大喜大悲过，胆战心惊过，之后才会死去的，这点上多少令人欣慰。没有一个生命到终空空如也，都会过到秋天，得到丰盛的收成，满屯满谷的富有过，再慢慢地流失掉，消耗掉，悔恨和释怀后，在茫茫无尽的回忆中了结一生的。天辰娱乐平台注册

而在秋天带来的种种或深或浅的不适感面前，人依旧是从容的。没有谁因为秋天而愿意舍弃自己钟爱的东西。像我，就频繁地到山里去，只为那点微妙的变换着的景象，从始到终的真相裸呈予我的悸动和寒凉，既喜却悲。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安静的，我的纠结多过那些垂垂藤葛，我总是看到身体之内像树枝般逐渐茂盛的屏障壁垒、丝丝缕缕的新老蛛网，渐衰败的器官和经络。记忆老喜欢流泪或欢笑。秋天的风吹动了我体内的山林，哗拉拉着响。除了我，没人听到。